狄庚霖脸色一变,看了眼海瑟薇。

    作为一名医生,他是很能感受到没钱的人,在被人提起他没钱这件事的时候的心理的,多半会愤怒,无奈,恼火,压抑,难堪。

    鱼小满不是,可海瑟薇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狄庚霖知道。

    “纪潇黎你……”狄庚霖朝前走了一步,转眼就被海瑟薇压住了步子。

    海瑟薇脸上很奇怪地,竟然没有他料想的反应,而是很大方坦然地摊手承认了:

    “你说的很对……像是有一种人,看起来挺穷的,其实超级有钱。还有一种人,看起来超级有钱,其实特别特别有钱。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是那种看起来挺穷的,其实也特别特别穷的,哈。謦”

    海瑟薇雪白的牙齿毫不忌讳地露出一排,脑袋里的前两种人,自然对照到鱼小满和狄庚霖。

    “不过好像除了这个,别的你也没法跟本姑娘比啊,如果,只是一套礼服的问题的话。”

    ……

    海瑟薇眼睛里第一次被激发了一种叫做高傲又自信的东西,看得狄庚霖一怔。

    “哦?”纪潇黎饶有兴致地拖长了尾音。

    “一套礼服而已,我穿上再跟你比比好了,你等我。”

    海瑟薇露齿妩媚一笑,然后拉着狄庚霖往外走。“亲爱的,今天来得匆忙,选套晚礼服送我,有问题么?”

    ……当然没问题。

    只是出了门,带着海瑟薇去了最近的成衣店,看海瑟薇兴致勃勃地挑选晚礼服,狄庚霖摸着鼻子的纳闷。

    “你喜欢什么风格的女人?”海瑟薇在一排衣服试样认真挑选,头都不抬。

    “小满那种风格的。”狄庚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海瑟薇愣了一下,而后抿抿唇,敛下眸子撇嘴道:“鱼小满属于那种千变万化风格的,或许你能具体点?”

    方便她选衣服啊。

    “嗯……这个。”狄庚霖再次沉思,然后认真地说:“另外我喜欢大波浪的,长发的。”

    “这个……”海瑟薇失笑。

    “就这么简单啊,本姑娘就是啊!那我随便选好了。”

    海瑟薇随手点了一套并不起眼的米黄打底,金色蕾丝镶边的大摆裙。然后挥手招来侍者,指着礼服上的几个地方吩咐了几声,随后量了尺寸,就在店里大喇喇坐下,和狄庚霖坐等衣服修改。

    海瑟薇就一直在玩手机,狄庚霖就大敞在沙发上睡觉。

    后来还是睁开了眼,狄庚霖开口:“你今天跑来宴会作什么?”

    “作死啊。”海瑟薇随口一答。

    “……”看狄庚霖这“==”的表情。

    “咳咳,帮鱼小满送东西了,难不成我会以为这是个牛仔裤paty,专程跑过来玩啊?”海瑟薇咳了两声,没好气地回答。

    说到这里,狄庚霖立刻坐直了身体:“小满呢,你们怎么都知道小满不在,鱼小满去哪了?!”

    “嗯,鱼小满的去向啊……”海瑟薇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说了你会伤心,就不告诉你了。”

    鱼小满现在可是和简律辰来了一场独处的清明远行,说不定这会子正在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呢。

    ——

    “律辰——我不会分秧!”

    某个水田里传来鱼小满这痛苦的求救声。

    宽大的碎花大衬衣,碎花大裤子挽到膝盖,头顶一个明显偏大老是遮脸的大草帽。鱼小满此刻俨然化身乡间的碎花小农妇,提着一个秧头,一脸的泥巴。

    同种乡村风的简**oss闻声从另一个水田起身,从远处的田埂走来下水,再次给鱼小满示范了一遍:

    “像这样,按着系好的结解开草头,不要弄乱,然后……你来试试。”

    “律辰……什么时候收工啊……”

    鱼小满顶着头顶有些晒人的骄阳,腰都直不起来,抹了一把辛酸泪,声音都快被烤焉了,再次无力地接过。

    她怎么也没料到,怎么也没料到,律辰嘴里的这边家长不会把她当外人看,就是一来,就让她直接下田帮插秧啊啊啊啊啊!

    鱼小满快奔溃了,吞着口水问简律辰。

    “嗯,大伯父的计划是上午把这里十二深的水田都插满。也就是你脚下的这块水田,你隔壁的这块,和你隔壁的隔壁这块。”简律辰打量了一下周围,十分充足地解释道。

    鱼小满放眼望了一眼这些茫茫的无边无际水田,眼前一黑:“……”

    “快开始吧,不干活等会他们不给饭吃的。”简律辰也感到很无奈也很无解,“已经提醒过,你偏要跟来……”

    可她不知道原来真的是来受虐的啊……

    鱼小满快哭了,十分痛苦地回眸,慢腾腾又笨拙地分开手上嫩绿的秧苗。

    “啊——”

    又是一串鱼小满响彻水稻田边的海豚音,

    发声频率惊飞无数水田白鹭。鱼小满整个人几乎是丢开稻苗,从水田里跳起来巴在简律辰身上的,痛哭的声音惨烈到山谷可闻:

    “律辰有蚂蝗、有蚂蝗啊!……救命啊妈——”

    ——

    海瑟薇明显想象得有所偏差,把“你侬我侬”里的那个“侬”字换成“农”,可能更加贴切一些。

    ……

    海瑟薇的意思狄庚霖瞬间秒懂,大概……又是去追简律辰了吧。

    “知道了。”眼神果然不可抑制地黯然几分,嘴角扯扯,一丝苦笑。难怪一个两个,都不让自己知道。

    ……海瑟薇于是也沉默了,过了会儿,狄庚霖又问:

    “刚才为什么假冒是我女友?”

    “不是女友,是女人。”海瑟薇纠正,“你这种家伙哪来什么女友,都是些玩伴床伴而已。”

    “……好。”狄庚霖被她的严谨和较真所折服,“那你刚才干嘛冒充是我相好的?”

    “讨好你呗!”

    海瑟薇回答得十分坦然,看不出一点走心的痕迹和细微的面部表情,“学校里还威胁着我的人身安危和教职工的实习生涯呢,你不是要我讨好你么,讨好你,让你平时高兴就行了啊。我会好好努力的。”

    “让我高兴?”

    狄庚霖被这个回答弄得有几分感兴趣,紧盯着海瑟薇的眼睛:“我平时看起来不够高兴?”

    “比较高性,不过不见得高兴啊。”海瑟薇评价说。

    “和一般纨绔有点不一样。——你知道纨绔这种东西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不学无术,有钱上辈,k粉女人,纸醉金迷。可你一边荒唐吧,还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喜欢踩脸装逼吧,还一边非常尊重生命人权。这点,从你选择医生这个职业上来看,是有所指向和展现的。至少小满所形容的……当妇科医生这样的伟大梦想,我还是当个笑话听听的。”

    狄庚霖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看她:“看样子小满和你说起过我不少,你的看法也不少。”

    ……但是这句话的重点,是落在小满提起这件事上还是海瑟薇的看法这件事上,依旧不得而知。

    “我的看法不重要。”海瑟薇漠然说,神情突然有点微微的严肃。

    “重点是你的看法花蝴蝶先生。……你开心吗?你自己觉得你每天和千奇百怪的女人们来往,真的开心吗?……那是你的生活常态还是心理常态?开心的话,是不是因为鱼小满看到花心的你,觉得对你不能喜欢的歉疚会少一点?不开心的话,那又是为什么?你的喜欢希望被人得到重视但是始终得不到重视,有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地孤独且生活寥寥?可是,你的生活里或许可以多些你自己,因为……”

    “够了。”

    狄庚霖突然打断她,目光间变得冷冷的,像是被撞见了什么树洞深处的秘密一样,带着点恼火和愠怒。还有着点点的寒意。

    他看着海瑟薇那尤显得深邃睿智的大眼睛,一字一顿:

    “海瑟薇,你以为你是谁。”

    那样的目光太逼人,又带着锋刃的犀利和寂静,像是藏在深海处的冷光灯。他逼近的时候,高大的身形会让人产生一股平时不太容易察觉的压迫感,宛如一头乍然苏醒的狮子。

    睡着的时候锋芒尽掩,醒来的时候精光毕现。

    “……没有以为我是谁,我谁也不是。”

    海瑟薇稍微移开了目光,然后冷静地回答,闭上嘴巴陷入沉默。

    是啊,她只是个……死对头而已,有什么理由这么动不动地剖开别人的心思这么侃侃而谈,把他们最不想面对的那一面根源或者***展现在他们面前呢?

    狄庚霖也是,其余所有人都是。

    气氛有点僵,过了一会儿,狄庚霖又开口了,声音有点低哑的探寻:

    “你攻读过心理学?还是哲学?”

    “生物科技制造专业幻想第三次世界大战,专攻黑客升升级打打怪而已。”

    海瑟薇陷进沙发,冷笑着闷闷回答。

    狄庚霖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有点过头了,口气一时有点收拾不住,有点歉意。

    ——因为海瑟薇解剖得那么精准,就像是精准地找到所有一堆杂乱文件中,最核心最隐秘的那一个文件夹一样,精准得让他有些震撼和害怕。

    于是他又好声气地引导着问了一句:“你刚才说我的生活里应该多些我自己,因为……因为什么?”

    海瑟薇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继续低头玩手机,而后一把接过侍者拿过来的改好的衣服,走进了试衣间。

    那扇小小的试衣间的香松木被关上,海瑟薇这才倏然松了口气。

    她该感谢狄庚霖刚才的打断的,因为她也差点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情绪,在她觉得这有点可笑不可为的情况下。

    那句话后面半截是:

    因为那样让人看着很心疼,我看在眼里…

    …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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