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作者:作者:竹叶青seven
    竹叶青seven(42)
    他忽然对着灯海大笑,欠你的祈福灯,我还给你了。无论你记不记得,对你许的诺,我总会做到。有哀伤刻入他骨,我点亮三百万盏祈福灯,来照着你回家,李平,你高不高兴?橙红灯海自由,辽阔,浪漫。
    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淋在头上。他的脸从来容色无双,凌厉无匹。而酒水就沿着这张脸洒下来。可在那之前,我已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
    他是沈涟。
    他流过血,流过汗,现在流了泪。
    不知所措中,我拉开了袖中藏的掌心雷:橙红一片太单调了,我给你添些艳色。
    于是,焰火自长安城中最高之处蹿上夜空。
    沈涟有如不见,恍如未闻:你滚回家吧,其实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一以贯之。然后他声音渐弱,仿佛真的醉了,仰面摔在屋脊上,又抓着我,顺屋檐滚下去。丢开我后,他在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趴着,再不动弹。
    百万盏祈福灯映衬下,九瓣红莲灿烂夺目。然后丝绒夜空中,紫薇星旁的隐星骤亮。
    我扶起醉倒的大儿子回尚药局,给他掖上被角,陪他睡了一宿。我偏心他的。
    即使不是他想要那种。
    早上起来时,身边没有人。尚药丞郑慎由从门外探头:李奉御,你醒啦?千牛卫在尚药局门口等你,说你要致仕啊?我点头往外走:对啊,我还是想回长安城做个普通大夫。郑慎由说:李平,你多保重。
    门口,千牛卫躬身,递上纸袋:陛下昨日吩咐过的,今早送李奉御出宫。他还赏赐了李奉御五两檀州白露。于是我接过檀州白露,随他出太极宫,上了承天门外的马车。红墙青瓦逐渐落到身后。
    年少时,我曾想象过许多离别的场景。或决绝或凄楚,也许还是玉潭城中见过的此生别过,来世不见。但最终只是在斜阳下,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回禾木医馆的平淡。
    来于平淡,亦归于平淡。
    元宵节的晚上,我拉过了掌心雷,石慕却没有立即来。转眼间到了二月一日的下午,我带上二两檀州白露去四神庙。我问知客:玄机回来没有?
    知客说:玄机祷祝刚从乌斯藏回来,我引你去。他引我去了玄机房间。
    玄机正下棋,然后拂乱棋盘,对我叹气:李平,你这些年吃苦了。
    我摸摸灰发说:也还好。
    我在乌斯藏推演星象。玄机说,紫微帝星要改朝换代,那么就要破旧立新。旁边那隐星正是应运而生的破军。破军星为恶曜,司耗,乃是专克紫微的煞星。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曾一度明亮,那是卫彦与石向天对战之日。却又在永熙八年七月八日重归隐匿。那是石慕答应天一军不与盛军作对。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破军再亮起来,却是由耗转禄,要保紫微的百年盛世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说,破军星由耗转禄,那多好啊。
    可要破军由耗转禄,必然有代价。紫微星与破军星是一体两面,一物双生。如果破军星没有取走紫微星的江山,那多半是拿走紫薇的命定之爱了。
    我笑着说:玄机祷祝,冲檀州白露来吃吧。
    玄机冲茶说:好香啊。
    我同他吃了茶,之后回了医馆。
    虎子正等在医馆门口。他说:李大夫,驿站又有你的信,我急急忙忙找你好久。我拿出五文与他:这回给你五文。他接过,欢欢喜喜地说:谢谢李大夫。便回了隔壁。
    我展开书信,齐进大字龙飞凤舞。李平吾弟:前尘的功效是以讹传讹。徐衡这朋友交得。她按古方复原了五坛前尘,我俩一起琢磨那酒的蹊跷。我不仅亲尝,还找到了十来人试过来。无论男女老少、有无武功,他们都跟我一道证实这酒只是上头厉害罢了。喝完前尘一天内会醉得想不起往事。之后并没什么忘记所爱的离奇之处。然后我跟徐衡还去找了有那古方的人。那个人说,太医王怀远去信问过倘若前尘能忘记所爱,那前尘会不会就是共生蛊的解。他答过王怀远后,盛临二年十月十日还收到了王怀远的回信。王怀远说,他已经将共生无解这件事备注到《蛊术》一书中了。愚兄齐进敬上。
    前尘的第二条注解是对的。
    我进卧房中,翻开《禾木医书》写上
    共生蛊不需要解开。只要远离主蛊,五感则不再受干扰;只要离开主蛊后,主蛊之人依然肯给心头热血,那附蛊仍能活下去。
    我忽然停笔。盛临二年十月十日,是沈涟的生辰。
    原来故事的结局,师傅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二月一日晚上,有贵公子登门。他风尘仆仆,贵重衣衫七零八落。他叫我:李大夫,我给你带个口讯东华门街上,有人等你吃宵夜。
    谭青?我迟疑地问。
    对。谭青一笑,多年不见,李大夫倒没忘掉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有人生气,追杀了我半个月?谭青愤愤不平,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哎,你快去东华门吧。
    我慢腾腾地去了东华门。人们摩肩接踵。我找了一会儿人。隔着人潮,石慕坐在元宵摊边,专专心心心地吃着元宵。摊主吆喝:皇帝下过易俗诏后,日日供元宵咯!快来尝一尝!
    我坐到石慕身旁问:你的元宵是什么馅的?
    他规规矩矩地放下调羹:桂花白糖馅,香甜。
    我说:在泾原州,齐进找你对战了,是吧?
    是。他歪头,诚实地说,输了。
    没有什么能赢过赤子之心的。我宽慰他,又问,元宵那晚我就放了最后一枚掌心雷,怎么你这时候才来?
    他说:追杀谭青。
    我说:好端端的,你追杀色神做什么?
    他给的记忆,不全。遇见你后,我总头痛,有有一些画面。石慕说。
    我没有纠缠他的语焉不详:那追杀有结果吗?
    谭青最后说,指尖焚留伤,太深。天一心法,脱胎换骨,也去不掉。他平平常常,于是,他以色神令,命我戴色神令。石慕笨拙地解释,瓢虫的朋友,骗瓢虫。
    然后他双膝弯曲,缓缓跪倒。
    摊子处人来人往,他身形高大,跪在地上颇为扎眼。行人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他的手指似乎也不太灵活。他在脸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慢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底下的英俊面庞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
    天旋地转,我胸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整个人遏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踉踉跄跄,不住往后退,事到临头,无声抗拒。不要,不要再来一次生离死别。
    他跟着我膝行几步,人群中的指指点点声逐渐嘈杂。
    他抓住我的手,将一物放进我满是冷汗的掌心里。那八角小铃铛黑黝黝的。
    世界在周围远去,唯有这人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情的破军星说过,跋山涉水我总会回到这里,因为除了你身边,我再没有地方可去。
    盛临十六年的圆月焰火在他漆黑幽深的双目中。温暖明亮,足以终结心碎。
    卫彦嘶哑地开口:主人。
    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全文完
    第85章
    标题:番外闪回
    概要:虽然这过于甜蜜,与他少时对死亡的想象相去甚远,但在通往永恒上殊途同归。
    然无声。禾木医馆的书桌前,李平写下了他回忆录最后一个字。初夏,落日余晖洒在他的书稿上。他放下笔,觉得停在这里就够了。然后他从桌下掏出锦帕,拿起书架上的四神像一一擦拭。小财神抱着小元宝,小色神手持小面具,小酒神肩抗小酒缸,小气神掌中放着小骰子。
    四神令的答案从来都在四神像里,就在他眼前。
    擦完神像,李平换了一张锦帕,去最右的卧房扫灰。沈涟的房间不会再有人住了,但仍然要保持干净。
    他扫过那一排兵书,又想起一体两面,一物双生。
    一体,一物。齐进说,沈涟和卫彦的武学天赋一模一样。沈涟长大后,他两一般高大,从背后看都分不出谁是谁。他两总看同样的东西,连兵书都是同一套。一路行来,处处同步,武功一起升,位子一起涨。沈涟是从马直、牙门都校、检校司空、皇帝;卫彦就是喽啰、阎罗、教主。名字一起换,沈涟到沈曜,卫彦到石慕。
    两面,双生。沈涟像九天神明,卫彦如九幽鬼魅。沈涟喜欢光,卫彦热爱暗。沈涟着红,卫彦穿黑。沈涟拜齐进为师,嗜剑,有龙泉;卫彦得谭青作友,嗜暗器,有梨花钉。实际上,财神府夜战那一回,他们甚至互相被对方的武器所伤。后来玉潭城中,他在银桂树下重逢卫彦。回去袁州城外,他在金桂树下见证沈涟的脆弱。
    沈涟改名沈曜,而破军就是恶曜。
    显而易见。只是李平从前没有思考过。
    李平扫完灰,带上房门。院子里,卫彦正打水浇葡萄藤。李平靠在卧房门口,看着卫彦浇水,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盛临二年,紫微星沈涟出生,同一年破军卫彦入财神府。盛临十五年,破军抱紫微而来。之后每一步,破军都在祸害紫微,令紫微二中取一。要么没命,要么变强。
    紫微进学习武营商,而破军带他城外山头对战。财神府夜战,紫微受梨花钉伤。紫微练功到紧要关头,撞见破军与自己欢好,心神激荡呕血。因破军狼谷重伤,紫微孤身犯险进玉潭城。利州沈令斌面前,破军拆穿紫微不像他,使沈令斌猜忌紫微。破军杀孙一腾,白芷复仇,紫微却一起坐上跷跷板机关。破军代赌拿到地图,令紫微远赴苗域,差点落入镜湖。盛军和天一军,更无须赘言。到最后,紫微称孤,在庙堂之高;破军化禄,处江湖之远。
    不管卫彦意愿如何,他的确对沈涟有害,但他至今不知道。
    李大夫,我摘点葡萄吃行吗?谭青翻进院落里,问他。
    李平回神:井里有冰过的,你吊起来吃吧。
    谭青兴致勃勃地捞起井水桶,取出一大串葡萄。李平走到卫彦身边问:对了谭青,卫彦清醒时,你为什么不立即告诉他实情?卫彦浇着水说:他,向来,如此。
    是啊,我向来这样的。全看他造化嘛。谭青坐到石凳上,将腿搁到桌上,往嘴里一粒一粒地丢葡萄,我教他天一心法时也这样。学得会最好;学不会又散了功,那就死了啊。他当时像第九层心法上写的那样物我两忘了,剩下的自然看他造化。他想得起来说明你两有缘,想不起来说明你两命中注定到此为止。再说了,他没印象那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当听别人的事情。
    李平想,有道理。
    谭青往桌上吐出一堆葡萄皮,接着说:只是卫彦生气也太狠了。追杀我半个月不留手的。
    卫彦歪头:助你,武功精进。
    是是是,武功精进。谭青说,我还给你把总坛从乌斯藏搬到长安城了。以后你就在长安中处理教务。咱们算两清了吧?
    卫彦说:算。
    江湖人士一般的狠,李平说:你两当真是朋友。他进卧房取出回忆录的书稿。他的《禾木医书》问世后大受欢迎,书商早早约了他这本回忆录。
    院落中,三十七岁的卫彦摘了谭青手上的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他的外貌停留在三十岁,是他练完天一心法下乌斯藏那一年。
    可凡人李平正在慢慢老去。李平决定终这一生,都不告诉卫彦他有害这件事。他和紫微原本是标准的爱情故事,但他最终选择了卫彦。与其说是命运的安排,李平更愿意相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叫卫彦:卫彦,书稿拿去市肆交给书商。晚上想吃什么吗?
    卫彦落到他面前,接过书稿说:红虬脯!压平,弹起来。
    低一下头。李平说。卫彦低头。
    李平亲亲他脸上斜贯的伤痕,温和地答应他:好,今日招待谭青吃红虬脯。你记得告诉书商,这本回忆录要在我过世后才能刊出。因为涉及到当今皇帝。
    谭青欢呼:又尝李大夫手艺了!又有一个绿衣女子翻进来说:舅舅,我也要吃你做的饭。海上龙王还有张明珠帖托我转交给卫教主。石教主本名卫彦一事,已传遍江湖。
    卫彦接过明珠帖问李平:去不去?孙律依努力劝他:去嘛,咱们带舅舅一块儿去。王近东每三年就发一次明珠帖邀人上岛。每次都要死十个有罪之人,很奇怪的。我这次去,想弄明白王近东怎么办到的。上岛要是有危险,我就用轻功带舅舅逃跑。
    明日再说,李平有些心动,催卫彦,先去把书稿交了,回来吃饭。
    卫彦点点头,像常人那样走出门。
    李平过世,再刊刻。卫彦将书稿交给书商,面无表情地叮嘱,然后回去。
    尽管他依旧面无表情,但他现在很快乐,每一天每一刻。他和李大夫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呆在医馆。有时候,他会处理教务。有时候,如果食物美味,他还会把自己吃撑。有时候他去草市河随水起伏。他心静时,不会沉下去。
    有时候,他去市肆买东西。买李大夫吩咐的,或者他自己想吃的。
    更多时候,他乐意看着李大夫问诊。站在街上向里看,或者站在院子里向外看。
    他说不上来具体哪件事令他快乐。不全是好吃的,不全是性事,不全是亲近。但他不会离开这种生活,离开李大夫。直到李大夫死,他殉。
    虽然这过于甜蜜,与他少时对死亡的想象相去甚远,但在通往永恒上殊途同归。
    建平帝今日批阅的奏章里,有人参了致仕的李奉御一本。奏章上说李奉御乱写回忆录,吓到了书商,还把陛下都写了进去。李奉御要求过世后刊刻回忆录。
    沈涟忍不住大笑,他和李平种下了共生蛊,会同日死去。他摸了摸金冠,那底下插着鸟衔花巾环。然后他朱批:由他写,一个字也不准动。 野史不足为虑。
    建平二年的元宵节,沈涟的告白即是告别。他拿得起放得下。李平面前,百万盏祈福灯中,他完整表达了心意,所以他并无遗憾。
    他按按胸膛,去年的伤口早已愈合。他想,今年要划歪一些。
    李平入了江湖,见过四神。卫彦守在主人身边。沈涟权倾天下。齐进试过天一心法,武功依旧第一。卫瑾阻断贩童线,离开财神位。褚明不再做昧心事,在草市镇上安心过。燕捕头当差勤勤恳恳。蔺林升户部员外郎。孙律依续写传奇。隔壁的桑兰嫁人生子,做了贤妻良母。
    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岂非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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