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阿——

    每日清晨,花满楼的鼻子总是抢在他全然清醒前报上天气。

    (路人:真神奇……)

    空气有些沉重,似乎要将肺腑中的污浊轻压了出来——哎呀呀,晴天虽然可爱,天也是很舒服的嘛!

    花满楼于是起身,探头出窗外,带着怡然的笑意着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咳咳!!!”

    陆小凤关切的问候即刻传来:“你醒拉!”

    花满楼调匀气息,叹气:“陆小凤,你要烧了百花楼?”

    “忽然想吃烤白薯。”陆小凤不好意思地笑笑,顺手扔掉手上一小截褐色:“没想到你这里的树枝这么不好用。”

    “什么?!”花满楼脸色大变,纵身从窗口跃下,“你把那些树枝烧了??!!”

    “……不行?”陆小凤看他身手利落地落在面前,忽然有点心虚。

    花满楼神色黯然,没有答话。

    上次陆小凤偷了他心养护了三年才终于开出的一朵波斯某菊送给薛冰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

    可是这次是树枝……

    很干很枯的树枝耶……

    “难道这些也是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有什么妙用的?很难买到的?”陆小凤满脸堆笑:“我真的不知道。”

    花满楼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先去吃早饭好不好?填饱了肚子才想得出办法的。”陆小凤脸上的笑越堆越多:“城东那家醉仙楼的早点很有名,我请客怎么样?”

    “好。”花满楼很干脆地点头,然后很干脆地朝门口走去。

    陆小凤愣了。

    花满楼已飘远了。

    颀长身影后面响起一声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

    “你为什么起的那么早?”花满楼问道。

    “因为睡不着。”陆小凤板着脸。

    花满楼笑了:“没想到陆小凤这么小气。”

    “你又是怎么回事?我起来了你竟然没听见?”陆小凤也问道。

    “因为睡得不是很好。”

    两人很默契地不再说话。

    是昨夜留下了什么影?

    还是忽然生出了什么莫名的预感?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荷尔蒙分泌过盛?

    不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醉仙楼越来越近了。

    “怎么了?”花满楼感到身旁陆小凤忽停了脚步,问道。

    “昨天那个老妈子。”陆小凤不等说完,已几步掠开去。花满楼提了口气,也追了过去。

    昨天那个满脸堆笑的老妈子,从通往城外的小路上一路连滚带爬过来。陆小凤一把扶住她。

    “哎呀,大老爷救命阿!杀人了!”她蓬头垢面,满脸惊恐,竟是没认出陆小凤,胡乱喊着。

    陆小凤才发现,她双臂松松垂着,赫然已断了筋脉!

    “出什么事了?什么人伤的你?”陆小凤皱起眉头。

    “阿!陆大爷!”她恍然认出陆小凤,突然拼命摇头:“没事,没事,我摔了一跤!”

    “你刚才说谁要杀你?”陆小凤沉声问道。

    “没……没有,我胡说的,没有人杀我,没有人杀我!”说着死命向外挣扎。

    陆小凤回头看了花满楼一眼。

    花满楼皱着眉,面色凝重。

    这里是去一个叫凤莲的小县必经的路。

    凤莲县,是老板娘的老家。

    山路蜿蜒崎岖,只勉强容得两辆不大的马车行走。路的一边,绕着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另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清晨料峭的寒风吹来,花满楼和陆小凤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里?”陆小凤扫视一圈:“人呢?”

    “陆……陆大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那老妈子大叫:“她……她就是把我抓到这里来的,那个歹毒的小贱人,她……她还说要把我扔下去!”

    “她是该把你扔下去。”陆小凤冷冷道。

    “她会不会是下去了?”一直沉默的花满楼开了口。

    陆小凤走到边上,便感觉到崖底一阵寒气慢慢涌了上来。他朝崖底望望,:“若非轻功了得,恐怕下不去。”

    “她既然会暗器,轻功说不定不差。”

    老妈子的手脉是暗器所伤。

    江湖中暗器与轻功似乎有某种天然的联系。尤对女子。

    于是陆小凤点点头:“下去看看。”

    这山壁倒没看起来那么险峻,一路虽然陡峭,好歹不是笔直光秃的。只是越往下,寒气越盛,白雾浮起,多少迷住了陆小凤的眼睛。反倒是花满楼更为轻松。

    二人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加之心急,不过几盏茶功夫便落了地。

    陆小凤环顾了一下四周,对花满楼道:“我们分头找找。”

    “不必。”花满楼摇头:“我好像感觉到了。你跟我来。”

    陆小凤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过去。他一向感觉敏锐。

    谷底的雾气反而没有途中那么浓厚了,陆小凤隐约可以看见几丈开外。

    花满楼停下了。陆小凤向前望去。有一个半跪在地上的人影。

    他拉着花满楼走近,那人也抬起头朝他们看来。

    脸色很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已摘下了那层蜡黄的面具。

    陆小凤知道面具下是一张很美的脸,却没想到会美得这么过分。

    在这郁缭绕中,又美得几近诡异,教人心惊。

    可现在,有什么能她身边那个身体更让人心惊?

    那一个血模糊的身体。

    陆小凤认出,那血污掩盖下的,是一身浅紫色的衣衫。

    老板娘常常穿这一身衣衫。

    空气中传来阵阵腐烂、血腥的气味,混着刺骨的寒意,向花满楼袭来。

    他不愿相信,这气味,竟是来自那个与他对坐一席老僧清净风姿倾城的冯夫人?

    这竟是那个缘仅一面却如知己故交的冯夫人么?

    “会生火吗?”苏远山的声音。

    陆小凤才看到她握着木的手,满是血痕。

    湿寒中裹挟而来一股炙热。这炙热不足以温暖呆立于此的三人,腾腾黑烟却重重压下,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依稀间,昔日芳华,就此融化了。

    她的一切,都成了灰,化了烬。

    风依旧悠悠吹来,花满楼已经没有心情去细品。

    他坐在床边,手里握着另一只手。那一个一个血泡,触及的粝将花满楼磨得生疼。

    花满楼轻轻用清水掺着些酒擦拭了一遍,将伤口处轻轻包扎好。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想着。

    床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你醒了?”花满楼轻轻把她手放下:“别害怕,这里是百花楼。姑娘方才晕倒了,我想这里休息更好一些,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对面没有反应,花满楼不知道面前的人什么神情。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谢谢。”花满楼几乎要起身出去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答复。

    “不必。”花满楼轻声道:“我和陆小凤擅自作主将此事交与官府了。希望姑娘……”

    “我明白。”苏远山打断道:“谢谢。”

    花满楼点点头,到房外端了碗粥进来:“我想你不会有胃口,但多少吃一些罢。”

    无人应答,但床头有些细微的声音。她已支撑着坐起。

    他没有去扶她,她也没有去接那个碗。

    一个静静喂着,一个乖乖吃着。

    “我想睡了。”花满楼再想舀起一勺时,苏远山说道。

    大半碗的桂花粥兀自冒着热气。花满楼没说什么,只笑笑道:“好。”

    苏远山看着花满楼走了出去。门被掩起。

    她的一双手都被白纱包着。

    血迹也都掩起。

    又是黄昏。

    这向来是花满楼最爱的时刻。

    这是忙活一日的人们带着疲惫怀着期盼回家的时刻,是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暖意袅袅的时刻,是老人们抱着孙子在藤椅上摇晃着讲故事的时刻。

    但今日窗前,不见花满楼身影。

    地上映着的,是另一个单薄身影。

    她坐在窗台上。

    “你起来了?”花满楼刚从楼梯上来,手里提着包吃的。

    苏远山总是忘记他看不见,点点头。

    花满楼放下手中物事,走过去摘下那盏一向挂着却不常点亮的灯。

    “待会儿陆小凤会带你朋友们来看你的。”花满楼说着,轻轻擦亮了灯芯。

    “你若有什么话想问,可以问了。”苏远山双眼望着远处,有些漫不经心。

    “饿不饿?”

    “你说真的?”苏远山回过头来。

    “这种时候开玩笑,未免欠打了些。”

    “这种时候问这种话,难道就不欠打?”苏远山心里虽这么想,说出口却成了:“我想喝粥。”

    “……没有别的么?”花满楼暗示地朝桌上那一包热气腾腾的点心甩了甩衣袖。

    “没了。”

    花满楼想起中午那小锅熬了近一个时辰却只被喝了几口的桂花粥,心中充满了哀怨,但还是温和地笑道:“那你等等,我去买。”

    “不用了。”苏远山唤住他:“我只是想看看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们?”

    “记得有一阵子,被仇家追杀被恶霸强抢的女孩子特别多么?”

    “难道那些都是……?”

    “是。都是想看看,那个从来不关门的小楼是什么样子的小姑娘们。”

    花满楼默然。

    那一声声呼天抢地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阿”绕梁三日,那一句句楚楚可怜的“我真的没有法子了”犹在耳边……

    花满楼黯然。

    “别太难过。世上这么无聊的人不是很多。”

    不知这话本意是不是安慰,但它反而提醒了花满楼,这些年来那些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一望无际的被追杀被逼债被抢亲被抛弃的女子……是不是其实只是好奇自己长什么样子而已?

    夜不深,却已凉了。

    月华如水,百花楼前的小径上,洒满了斑驳树影,风起,婆娑生姿。

    两个人影走来走去,始终绕着百花楼转。

    “今晚月亮很圆阿。”陆小凤抬头,了唇上眉毛。

    “风也很大阿。”花满楼打开折扇。

    “你奇不奇怪老板娘身边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人?”

    “奇怪。”

    “老板娘家道中落,入了青楼家中便断了往来。那个老妈子是她姑婆之类的亲戚,上门投靠的。听她们说老板娘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一直待她很好。”

    花满楼默然。

    人心之险恶固然可怕,其卑劣更教人齿冷。

    二人宁愿此事结局跟他们以往经历的许多事一样,冯夫人会死而复生,成为某个谋的幕后大黑手,也不愿相信她竟真命丧于这样一个龌龊的老太婆之手。

    但她确是去了。连灰烬,都散了大半。

    “今晚风很大阿。”花满楼低声道。

    “是阿。”陆小凤点头。

    正当二人要开始转第六圈之际,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走了过来。

    陆小凤一看,倒是认识的。

    月光掩映下,只能看清来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但陆小凤还知道,她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柳眉杏眼,薄唇高鼻。虽然年纪稍稍大些,但面容俏丽无双,分毫不输那些十五六的小姑娘。只是为人泼辣得也是天下难找。陆小凤与她还算相熟,知道她原名柳四儿,如今人人只叫她柳刺儿了。

    陆小凤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所以虽然他很不耐烦和官府打交道,今日仍在千芳斋里和衙门的人啰嗦了一下午。说到底他也只是老板娘朋友,之所以衙门的人更愿意来找他说话,而不是管事的柳四儿,是因为——

    “那姑娘好凶阿。”一个捕头偷偷对陆小凤说的。

    “百花楼?”柳四儿走过来问道。

    “不错。”陆小凤点点头:“柳姑娘不是不愿来么?”

    “那个死丫头在里面?”柳四儿不答,又问一句。

    “是,你那一群丫头都在。”陆小凤苦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窗边的几个人影——有一个一直坐在窗台的看不出动态的,有几个颤抖不止,多半仍旧在哭的。

    柳四儿便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只觉一阵寒风拂过。

    “你怎么了?”陆小凤看花满楼面色有异。

    “没什么。”花满楼摇摇头。

    没什么,他只是认出了这个声音。

    一个多月前,这个声音来自一个被人黑吃黑了的山寨头子的对丈夫忠贞不屈誓死不愿当第二次压寨夫人的一路逃来终于逃进百花楼的前压寨夫人。

    听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花满楼猜她是个比较强悍的女子——果然,连编出来的故事都是非一般人能及的强悍阿。

    “我们回去吧。”陆小凤看着柳四儿风一般凛冽刺一般挺拔的背影,忽然心中涌出一股担心。

    花满楼家摆设虽然简单,没太多装饰。但那个汝窑白瓷的带着疑似凤头形壶嘴的小茶壶还有五个雕着凤尾的小茶杯,可都是陆小凤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阿。

    百花楼里到处是花盆花瓶花缸,动不动也是很容易碎的阿。

    所以花满楼很快点点头。

    柳四儿静静立在楼梯口。

    苏远山静静坐在窗台,许久,开口说了一句:“老刺……”

    柳四儿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倏倏落下。

    陆花二人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很错愕。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柳四儿忽然抬起头,一把擦去泪水。

    这话可以问得委屈婉转,也可以问得凶神恶煞。她选的是后一种。

    “你不会武功,脚力太差。”言下之意,我告诉你干嘛?

    柳四儿一愣。

    “你会武功?你脚力好?你连门都没出过!”她怒气冲天。

    “我会。”苏远山很冷静。

    “怎么会的?”柳四儿惊诧。

    “以后告诉你。”

    柳四儿沉默片刻,问:“你怎么发现的?”

    “我心里奇怪,那晚去找她。正好看见送老大走的那个车夫溜进她房间。我听见了他们说话。”

    “那个车夫呢?”

    “我让他们带我去找老大,他们带我去了。我打断他们双手,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杀人比我想的,”苏远山缓缓道:“要难一点。”

    她一用力,右手食指的指甲嵌入了拇指,留下一道柔柔弯着的指甲痕。这是她的习惯,就像陆小凤眉毛,花满楼摇扇子。

    “那……至少也该抓回来交给衙门!”

    “我没想那么多。”

    柳四儿没话说了。换做是她,不知道还能想到些什么?

    “老板真的……就这么死了?”柳四儿的声音哽咽。

    苏远山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这沉默,已将一切都说尽了。

    柳四儿的眼圈又红了。这次却不是静静落泪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第一次知道,哭也可以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苏远山还是坐在窗台上,柳四儿却伏在她腿上,哭得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没事了,别哭了。”苏远山叹了口气,柔声道。

    她的手轻轻拍着柳四儿的背,眼里好像隐隐的有些雾气。

    这是陆小凤看到她最接近于哭的样子了。

    陆小凤对她的疑虑打消了——是的,他对她多少有些怀疑。

    因为她对事情的反应……实在不是很像正常人。

    而且谋这么点小财害这么美的一条人命,这戏码未免无聊得太过。

    若是将凶手换了个身份亲近的曼妙少女,比较符合陆小凤一贯的经历。

    但做贼心虚的人,此刻绝不敢放任眼里也一般空虚。

    所以陆小凤只好相信,冰雪般的冯夫人,就死在那个蠢老妈子手里。

    人世,当真这样一点不讲究对称?

    柳四儿平日最是强势,陆小凤向来有些害怕这样的女子。此刻孩子般哭得稀里哗啦。

    苏远山一贯一张凉凉的脸——不能说冷,冷的是冰,敲下去还有声响。

    而现下,其表情之温和,言语之轻柔,让陆小凤和花满楼一身的**皮疙瘩都隐然有了破皮而出之势。

    人世,当真没什么对称可讲。

    “我明日要去老大家中一趟。不必武功,不费脚力,你要去么?”苏远山这么问了一句。

    柳四儿柳眉倒竖:“废话!”

    于是这一日,够朋友的陆小凤义不容辞地护送两位小姐去了。

    于是这一日,百花楼又像平时一样安静了。

    并且一安静就是好些天。即使陆小凤已经回来了。

    陆小凤其实不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孩子。他有时可以躺在床上,瞪着他膛上平放的一杯酒,一瞪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他确定这杯酒空后,会有人及时替他满上。

    花满楼当然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但温和善良,与温柔贤良还是有那么点区别的。

    所以要他坐在陆小凤身边,时刻准备着替他斟酒,那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今日,陆小凤也出门找人倒酒去了。

    花满楼又独自坐在了落满夕阳余晖的窗前,静享这一场黑夜前的盛宴。

    很多人不信,花儿其实也是要睡觉的。

    草儿树儿,也是会休息的。

    于是这一刻空气中凝结的芬芳最是浓郁。听过天鹅的歌么?它在沉睡前唱的,才是最美的那一曲。

    鸢尾花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掺杂其中。花满楼依稀记起那日的阳光,花香。他指尖还残存温暖,似是刚刚滑过那丝绸般的柔软。

    醉,何必酒?

    一点往事,一颗懂得忘也懂得不忘的心,足矣。

    “是谁?”花满楼并没有被人打断回忆的不悦。因为来人的脚步很轻,一下一下,似是和着晚风的韵律。

    “是我。”不陌生的声音:“我来谢谢你。”

    “苏姑娘客气了。”花满楼有些惊诧。苏远山走后还未回来过,虽然他不是死咬礼数的呆子,也不是施恩望报的小人,但是,连大大咧咧的陆小凤都会觉得这个孩子……有点过分阿。

    “你饿不饿?”

    花满楼愣了下,苏远山的声音很清也很轻,把人心里挠得有些痒痒的,甚至涌起了一些可以称作受宠若惊的感情。

    “我请你吃饭吧。”

    花满楼很是欣慰,看来,这本质上还是一个讲道理懂礼貌的好孩子阿。

    于是他愉快地站起身来:“好阿。”

    正如先前提过,万味园位于城郊。

    诸位自然也可以想到,如今万味园和千芳斋,都落入了苏远山之手……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现在正走在城郊的一条小路上。

    路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天色已有些暗了,月,还未上柳梢。

    习习凉风,吹起一地沙土,树上的叶子,随着地上的影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莫名妖娆。

    “司空摘星也来了?”花满楼带着笑意的声音。

    “是阿。”

    “他们怎么跑你那去了?”

    “还记得我给陆小凤的画么?司空摘星说画上画的是雄狮堂朱猛。陆小凤要我评理。”苏远山很少笑——就算花满楼的眼睛好好的,他至今也不会见过。但她的声音带着某种温柔,像春风拂过镜湖,星光涟漪相映。

    “他们这次赌了什么?”

    “说是输的人自愿帮我抓菜园里的虫子。”

    “那最后是谁去捉了呢?”

    “都在捉。”苏远山面上有几分微不可察的促狭:“评理太麻烦,不如直接比捉虫子。”

    “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花满楼笑道。

    想着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一人抓着几只硕大菜青虫的样子,花满楼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对菜青虫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岁。

    那年,他在一棵青菜前跌倒,顺手一抓,不料抓了一手滑溜溜粘腻腻。往手里一看,一只软绵绵的黑色夹着青色的肥肥菜青虫,不幸被他捏得肝肠寸断了。

    世上什么样的血腥,能与那浓郁粘稠的颜色难辨的汁汹涌澎湃地从菜青虫断裂的肚子中滋滋往外冒的场面相比?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只菜青虫就躺在你手上。

    花满楼五岁的幼小心灵,就此被残忍地烙上了不能抹去的影。

    “你怎么了?”苏远山明显感到身边花满楼颤抖了一下。

    “没事,没事。”花满楼勉强笑笑。

    “你怕虫?”苏远山一语道破。

    “不是……”花满楼皱眉,思索着怎样解释清楚这个用在一般小女生身上的“怕”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成熟男人是如何的不妥。菜青虫于他,不再是一条单纯的菜青虫,而是世间所有丑恶的缩影阿!

    冥思苦想之际,一阵奇怪的呻吟传来。

    “有人受伤了?”苏远山皱眉。

    “大概是。”花满楼点头,凭声音,他判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二人急急几步,就要往声音来源处施展开轻功。

    但接着传来的声音,让二人正在运气的丹田一下泄了个光。

    还是一阵呻吟。

    来自另一个男人。

    花满楼无力之余,还是□地判断出,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二人忽然间同时明白了,此刻究竟是什么事正在进行时。

    花满楼内力深厚,吞吐吸纳间,已调匀了气息。

    苏远山学艺不,已经几步跑开抱住一棵树,却苦于腹内空空,纵然胃里翻江倒海,却是半点没有东西可吐。

    花满楼走过去,轻轻替她拍了拍背,和声道:“还好么?”

    苏远山直起身来,缓缓道:“没事了。”

    三个字里,说不尽的疲惫。

    于是二人又沿着原路继续前行。路上,却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

    “我……我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苏远山忽然开口:“虽然世人大多如此,但也没什么道理非说男人只能喜欢女人,女人只能喜欢男人。”

    “说的是。”花满楼点头答道。他心中有些惊异,不是惊异于这个女孩子观念之前卫,而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莫非是怕我以为她也持那些世俗偏见,而看低了她?

    “可是有些事,能够明白和亲眼看到……毕竟,是很不一样的。”苏远山又道。

    “是阿。”花满楼再次点头,这道理他也体会得深刻:“确是如此。”

    “我猜,你和陆小凤,一定都觉得我很不知礼数?”

    花满楼微微笑了:“是有一些。”

    “我想你们都是了不起的人,不会去计较这些的。”

    花满楼又笑了:“让姑娘失望了。”

    “我的意思是,”苏远山想了想,食指又在拇指上留下了一道痕,方才缓缓道:“不论别人怎么看,不论你们自己心里怎么想,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男子汉。”

    花满楼心里有些感动。

    果然,平时不多话的人说起话来就有非常影响力。

    平时不言谢的人一谢起来——特别的中听阿!

    等到花满楼明白这些话的真正涵义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那时,他们在醉仙楼。

    现在,他们就在醉仙楼。

    万味园号称“万味”,其实只有素味而已。而中午已经吃了顿素的小**与猴子,坚决不肯再来一顿。

    花满楼觉得很丢人,恨不能装作不认识这两人。

    苏远山却很爽快,让陆小凤挑了地方,再继续挑菜式。这是出于对打赌胜出者的尊重。

    陆小凤老实不客气地点了一堆。他并没有白吃女人家的嗜好。只是他对万味园后院菜园里泛滥的虫子有那么一点意见。

    他答应的时候,只是因为在那样昏黄的夕光下,那样熏人欲醉的轻风里,苏远山毫无血色的苍白——当然还是很美丽的苍白——很轻易会激起一个大男人的疼惜。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点小疼惜的代价,竟然是在半个时辰里抓了九九八十一只虫!

    而司空摘星,只抓了三三得九只。

    用他自己的话说,抓虫子谁能比得过小**阿。所以他早早放弃,在一旁享受了许久观看陆小**抓虫现场秀的乐趣。

    老实说,比起抓蚯蚓还略胜一筹阿哈哈哈。

    菜很快地上来了。四人纷纷拿起筷子。由于都没有在饭桌拼酒的爱好,一时间,木头瓷器交击声音盖过其他。

    “姑娘茹素?”细心的花满楼问道。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很惭愧地发现,自己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完全没有看见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苏远山点头道:“不过我不介意旁人沾荤腥,你们不必在意。”

    “你这样,人生岂不少了一大乐趣?”司空摘星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的烤**翅膀,不由为这个小丫头啧啧叹息。

    陆小凤暗自点头。人生路漫漫,没有吃怎么过得完?

    “倘若它们还活着,你们会不会觉得可爱?”

    “恩。”司空摘星不以为然地应道,心中几分不屑:“女人阿,就是女人。”

    陆小凤笑了,心里很愉快:“再怎么奇怪,毕竟还是个女孩子阿。”

    花满楼则是一腔欣慰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原来这孩子不单会讲道理,还很善良阿。”

    “人家活着时觉得它可爱,才一死,转身就去吃它的尸体。”苏远山缓缓道:“未免太险。”

    三人喉间一哽。

    苏远山望了望桌上腾腾冒着热气的黄澄澄金灿灿的一盘烤**,圆滚滚鼓囊囊的一盘红烧狮子头,以及红亮亮油滋滋的一盘炖的极烂的蹄髈,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句:

    “尸骨未寒阿……”

    ……

    司空摘星利用盗王的绝快身手,将嘴里的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喷出。

    陆小凤的一口白牙机械地上下开合着,心中默念:“这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狮子头!阿不!尸体!阿不不不!狮子头!!”

    花满楼的情况就相对可喜了。他带着一贯的冷静优雅,将伸向蹄髈的筷子从容地转向右边,镇静地夹起了一筷子青菜。

    “花满楼,你从来不会夹空?”在适当时机转移注意力,是司空摘星从业以来的一大有力武器。

    陆小凤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他一向鄙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话题转移。

    花满楼微笑道:“你问过好几次了。”

    “以前问的是以前问的,现在问的是现在问的。”

    “不会。”

    花满楼说着,筷子又向前伸去。

    那盘青笋炒虾仁很意料之中地向前移去,花满楼微微一笑,面色从容间筷子却间不容发地追了过去。

    司空摘星左移移右移移,花满楼随后紧跟着,筷子与盘子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陆小凤早已习惯这种场面,自顾自吃着,抽空对苏远山道:“你要是这么看下去,菜都凉了。”

    正忙得不亦乐乎司空摘星忽觉肘间被人顶了一下,于是那盘菜拐了个弯,径直往陆小凤脸上撞去。

    “铿”!

    “铛”!

    陆小凤一脸无奈:“花满楼,你感觉得到盘子往哪飞,难道感觉不到你要夹的是我的鼻子?”

    他右手一双筷子夹着盘子,左手一双手指夹着筷子——当然是花满楼的。

    “菜吃不吃不要紧,陆小凤的鼻子可不是天天都能夹到的。”花满楼微笑着,从陆小凤指尖抽出筷子。

    “果然是女人比较狠阿。”司空摘星叹了一句,向肇事的那人瞟了一眼。却凑巧看到了花满楼与怀着万分不满死瞪着花满楼的陆小凤没有看到的场面。

    苏远山在微笑——看着花满楼与陆小凤两人微笑。

    据唯一目击人司空摘星后来的说法,这是一个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的微笑——暧昧!绝对的暧昧!!极度的暧昧!!!

    苏远山暧昧地笑完了,突然转头对司空摘星道:“我想起来有事要回去一趟,你陪我好不好?”

    司空摘星一愣。

    那边两人也都愣了。

    “我有点怕黑。”苏远山说着,朝窗外望了一眼,两道清秀的眉头轻轻皱起,脸上现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一个十六七岁的曼妙少女,柔声细语地说她怕黑,要你陪她一会儿,你若是男人,能不能不答应?

    当然不能。

    虽说司空气质上有那么一点接近猴子,但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所以他很豪气干云地拍下筷子:“没问题!”

    只剩下两个人的餐桌变得很沉默。

    气氛有点沉重。

    永远微笑的花满楼和时不时大笑的陆小凤凑在一起,怎么会出现这种乌云压顶的状况?

    因为两人都在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这席上有一个人见人爱的陆小凤,有一个花见花开的花满楼,为什么偏偏是那个车见车撞胎的司空猴子被挑中了?!

    “不论别人怎么看,不论你们自己心里怎么想,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男子汉。”苏远山的话突然闪过花满楼脑海,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所有疑惑都如划破天际的陨石——砸头上了。

    “我明白了。”

    陆小凤闻言,转头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面色铁青。

    司空摘星看看四周,这好像不是回万味园的路阿。

    “我们要去哪?”

    “那里。”苏远山纤手一指。

    司空摘星顺着望过去……

    “……好像五六十步就到了阿。”司空摘星看到前头“千芳斋”三个大字,有点无力。

    而且这一条街上十里华灯,哪来的“怕黑”之说?

    “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苏远山瞟了司空摘星一眼,似笑非笑。

    “不……不知道。”司空摘星答着,脸忽然红了。

    难道……她是想要自己陪他?

    “噗!”陆小凤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是说,她觉得……我们……#@&¥(*#……??!”

    花满楼板着脸,点点头。

    陆小凤只好苦笑。

    他之前对江湖上的传闻毫不在意,是因为花满楼含嗔带怒的神色每每让他深感人生的美好,而无心去计较千里之外的人怎么看怎么想。

    现如今他自己也有点想嗔想怒了。毕竟被身边的人——还是个美女——这样以为,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没有在路上撞见一对抵死纠缠的雄鸳鸯。

    任何一个人先是撞上那样的场面,再被怀疑有这样的倾向,不能不说是值得同情的。就像花满楼。

    花满楼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不能解的怨恨。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是瞎子。他多想看一看——

    看一看他和陆小凤到底是不是真长着一对夫妻脸!

    或是夫夫脸!

    女子的心思和男子的前路一样,都是很难猜中的。

    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必然道理,把男子换做女子也一样说得通。

    很多女子会觉得,把女子换成男子,更有道理。

    所以综合起来,这话的髓在于,人的心思和前路一样,都是很难猜的。

    正如花满楼和陆小凤猜不中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二人是一对一样,司空摘星也没有猜到,他的人生会在踏进这个小楼的一瞬,发生彗星袭月般壮烈的变化。

    确切的说,是在看到迎面朝他们走来的那个女子的一瞬。

    她修长的身姿,曼妙如河边的垂柳;弯弯的两道眉,绰约如垂柳的叶儿;高高的鼻子,笔挺如叶儿的儿;薄薄的唇,如……

    司空摘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词汇这样的贫乏。

    事实上,前头的词也不过是瞎掰而已,他本没看清这个女子的模样。

    他忽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里好像不再是一个叫千芳斋的不怎么合格的青楼,恍然间成了烟花三月的西湖。暖暖的风曛得人浑身酥软,柔柔的日光映得一池春水粼粼。乌篷船三三两两地在湖里摇晃,铜镜般平滑的湖面霎时全被打碎,碎成了一块一块碧玉。他身上没了力气,脑里灌了汤,眼里迷了沙,每一手指,脚趾,都忍不住想唱歌,每一寸皮肤都是炙热,烫得他恨不得跳起舞来。

    苏远山没有发现身旁人的异样,走到柳四儿身边。

    柳四儿也没有多看一眼,与苏远山一同回身走开了。

    司空摘星的脑筋忽然间清楚了过来。

    这就是……这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一见钟情阿!

    其实两相比较,多半人会觉得柳四儿身旁的苏远山在容貌上更胜一筹。

    任何人要形容柳四儿,不论用什么词,一定都脱不开“俏”这一字。但苏远山,便不是那么容易找出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了。

    人心,不总是觉得那些不可描摹的比起那些可化笔墨的,要美上一些么?

    但这一见钟情可怕就可怕在它来无由头去无影踪,撵不走也留不住,搅和了你一世你可能连个理由都找不出。

    ——于是司空摘星义无反顾地荡漾了。

    虽不像陆小凤高大结实,也不如花满楼长身玉立,但这位盗王好歹也是身手矫健,匀称挺拔,据说衣服掩盖之下十分具有可看。再加上于书画古董,略通琴艺,凑得近了,还是可以闻得见些许书卷气的。

    之所以在花丛中籍籍无名,一来是没有花满楼那样天生招蜂引蝶的花样气质,二来是缺少陆小凤那样不懈刻苦钻研的好学神。

    他决心从这一刻改变自己。

    于是他开始思考:“可是苏远山好像是她的朋友,又看上了我,怎么办?”

    为难间依旧耳聪目明的司空摘星不小心听见了一句话——一句让他从未这样沸腾过的热血顿时凝固了个底朝天的话。

    是柳四儿笑着对苏远山说的一句话:

    你从哪带了这么只猴子来?

    直到苏远山将司空摘星送出门外,并且很温和地对他说了一句:“后天千芳斋要重新开门,你们有空也来吧!”司空摘星依然陷在被人一眼看穿本质的彻骨寒凉中。

    他知道自己的猴子气质其实并不是那么露骨的。

    世上单凭一眼看出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当然是陆小凤,另一个当然是刚才提到的柳四儿。

    这两人,会不会就是他一生中,除了他爹他娘他姑他舅以外最重要的那两个人?

    前路猜不到,只好走着瞧了。

    第二章 生变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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